
一坛坛精心封存的金盆露,逐一启封。
佳酿苏醒,酒香醇厚。不张扬、不激烈,深邃而悠远,似月华漫过山岭。
金盆露,在古文典籍中留香千百年,在开坛轻响中具象成形:观其色,如琥珀流转;闻其香,似桂馥绵长;品其味,若甘露沾唇。
这哪里是酒?分明是液态的处州。清光漾漾,映匠人素心,涵括苍山影,融宋时月色——尽纳于盏中天地。

一
在浙西南的褶皱里,山叠青,水涵碧。
金盆露,就生于这青山绿水间。
品味这份甘醇,须向时光深处寻溯。
丽水,古称处州。这里的百姓喜好饮酒,早在宋代酒业已非常发达。公元1094年,秦观被谪贬至处州,不仅为处州留下了“春路雨添花,花动一山春色”的千古绝唱,也将绝好的酿造技艺传给这里的百姓。
金盆露的酒名,带着宋词的婉约,含着山水的清气,自成一段风雅传奇。宋时,此酒作为朝廷贡品入御宴。皇帝品后盛赞其“金盆玉露”,因此得名。亦有清时县志载为“金盘露”,言“其色清故得名”。名虽有异,其清如一,作为黄酒中的佼佼者,它曾誉满朝野。
据史料记载,金盆露始出处州曳岭脚蔡氏家酿。自北宋以来,这里先后出了1位状元、13位进士,故有“进士村”的美誉。除传承耕读文化外,村里酿造的金盆露更是远近闻名。南宋文人罗大经在《鹤林玉露》写道:“杨诚斋退居,名酒之和者曰金盘露,劲者曰椒花雨。”
在宋代官员田锡撰写的曲酒专著《麴本草》、元代宋伯仁所著《酒小史》中,金盆露皆列其间。宋伯仁列出106种酒,金盆露排名第11。元代戚辅之所著《佩轩客谈·续〈曲消旧闻〉酒名》举例12种名酒,它位列第七,“与天下佳酿同台竞技而毫不逊色”。
至明时,酒香愈远。“处州盛以露酿,名金盆露,四方多来贩”,由此可见,彼时的金盆露,成为处州的地方支柱产业。
明代顾清《傍秋亭杂记》卷下品评海内名酝,其中就包括“括苍之金盘露”。括苍,指丽水境内的括苍山,山区居民以清溪酿酒,清香尤甚。而明正德时,汪颖在《食物本草》中提到七种名酒,处州金盆露是其中之一。
不仅如此,1915年初版的《辞源》,便有关于金盆露的词条,进一步证明了金盆露的历史地位和深远影响。
千年不过须臾。
酒史如青灯,照见处州古酒的沉浮。那些酿酒的先人,饮酒的墨客,早已化尘,唯酒香如缕,穿宋元明清,至今未绝。

二
在“无酒不成诗”的年代,金盆露见证了无数文人雅集。
明代文学家王世贞在《酒品前后二十绝》之十一小序谓:“金盘露,出处州,佳在南品之上,亦以不甘为难耳。”汤显祖任遂昌知县时,作《漫书所闻答唐观察四首》有云:“县小河阳花遍开,金盘露冷醉人来。”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则载其法:“处州金盘露,水和姜汁造曲,以浮饭造酿,醇美可觞。”寥寥数语,道尽天工。
时至今日,这份醇,依然在杯中“活着”。
查阅工商总局的酒类分类注册,金盆露作为一个单独的品类存在,与啤酒、白酒、黄酒并列,“身份不凡,很特殊”。
金盆露生于处州,是一种呼应。
水是酒之血,粮是酒之肉,曲是酒之骨。作为一种加强型“黄酒”,金盆露以红粬和糯米为原料。瓯江之水,天生与谷物契合,这里的清泉浸润着糯米的温润,山间的气候滋养着红粬的活性,为酿造提供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。
处州人酿造金盆露,最讲究顺时。
每年夏天,当温度升至最高,酿造正式开始。从选米、浸泡、蒸煮,到拌曲、糖化、发酵,每道工序,都凝聚着酿酒师对自然节律的敬畏和对传统古法的坚守。他们懂得如何与微生物对话,如何在最恰当的温度与湿度中,引导谷物完成那场从固态到液态、从质朴到芳醇的华丽蜕变。
金盆露是有灵性的。山岚差一寸,火候失一刻,则味走偏。金盆露也是有脾气的。新酒要经过陈酿,5年以后才是口感的巅峰。换言之,酿这酒急不得,催不成,得容它“自沉自梦”。
“苏醒”的金盆露,色泽清亮,香气幽雅,没有咄咄逼人的侵略性,只有一种含蓄的芬芳。入口,是江南风物共有的那份“绵甜”;细品,则有一丝极微妙的“清苦”垫底,如文人画中那笔看似不经意的焦墨,让甜变得立体而富有层次。最后的回味,是无尽的“醇厚”与“爽净”,浑然一体,留下满口余香。“清、绵、甜、爽”的味觉图谱,恰是丽水山水与人文性格在味蕾的投射。
金盆露,不烈不躁,内力暗藏。饮之如见青衫士子,负手立于时光深处——其力在骨,其华在内,其味在久。

三
光阴暗度,酒运亦有沉浮。
金盆露曾隐于山野,世人几谓其绝。然其性韧,如岩间老根,默然存续。
王戬与金盆露结缘,是在10年前。
那是他进山酿酒的第一年。
“起初是被酒名吸引。”当时的王戬,刚辞去上海的工作,打算在莲都区过山殿建酒窖。循着酒名,在莲都区碧湖镇保定村,他找到了这款酒。那是个深夜,在吕氏家族酿酒技艺第六代传承人吕书斌家——一座老屋里,王戬喝到了和文献记载中最相符的“那口老酒”。那晚,他将一整坛金盆露运回过山殿,“想让更多人品尝它”。

西班牙建筑师Juan来过山殿疗养,喝了一口金盆露后,惊诧地问:“你们怎么会酿雪莉酒?”
“这不是雪莉,是中国的一种特殊米酒,叫金盆露。”王戬解释道。
Juan的“错觉”,可以在历史中找到答案。
莎士比亚在剧作《亨利四世》中有一句台词:如果我有一千个儿子,我教他们的第一课一定是饮雪莉酒。莎士比亚钟爱雪莉酒,把它称为“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”。而与他身处同一时期的剧作家汤显祖,也在400多年前写下“金盘露冷醉人来”的诗句。巧合的是,莎士比亚的雪莉酒与汤显祖的金盆露,同属于加强型发酵酒,酿造工艺非常相似。
离开过山殿那天,Juan拎走了一瓶金盆露,说要带回西班牙给父亲尝尝。
2018年4月,酒窖完工。
次年,王戬计划在过山殿重酿金盆露,于是询问吕师傅能不能教自己。“他没犹豫,一口答应了。”这年夏天,两人一起酿制过山殿的第一批金盆露,并封存起来。
今年的秋天,王戬打开了酒缸。这滴从历史深处传来的醇香,依然清冽,依然年轻。
不久前,朋友发来一张照片。照片里,金盆露摆在北京三里屯的一家米其林餐厅,这让王戬很诧异。但很快,他明白过来:金盆露,本是席间雅物、文化载体——新盏旧醅,盛的是千年山水之思,古今共生之契。
从宋元御宴的珍品,到如今的非遗佳酿,金盆露的千年流转,恰是丽水文化传承的缩影。它藏着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生态密码——没有丽水的好山好水,便没有这份醇厚甘美;它载着“崇文重教”的文脉基因——从状元家酿到进士村的荣耀,文化的重量早已融入酒液;它更写着“秀山丽水活力城”的时代答卷——老匠人的坚守与新传人的开拓,让传统技艺焕发新生。
金盆承露,文脉盈樽。处州故事,尽在浅深酌饮间,代代相传,涓滴未绝。
(本版图片除署名外,由王戬提供)